纺织大省的低碳转型之路

“朝拾园中花，暮作机上纱。妇织不停手，姑纺不停车”，自古以来，“纺织”就是中国百姓生活的构成元素。如今，我国已成为全球最庞大的纺织产业基地，行业规模和生产能力都位居世界前列，2023年，我国纺织业利润总额达1802亿元。

不过，纺织业也是能源消耗和温室气体排放体量较大的产业。中央财经大学绿色金融国际研究院研究员金蕾在其研究中提到，纺织行业碳排放占全球总排放量近10%，是仅次于石油的第二大污染源。在“双碳”目标的推动下，纺织行业的转型发展已成为必然趋势。

在这个过程中，金融支持不可或缺。然而，对于这类产业，金融机构却往往“犯了难”。“由于排放高，有些企业一度被金融机构‘一刀切’，这不仅不利于企业加大投入推动绿色转型，更有可能让企业发展遭遇资金流断裂等问题。”有业内人士谈到。

作为纺织大省，浙江率先行动起来。对浙江省而言，纺织行业的绿色低碳转型至关重要。“浙江省规模以上纺织企业的能源消费总量在2012年至2021年间增长了将近50%。2021年，浙江省纺织行业贡献了全省工业部门工业增加值的10%，同时占工业部门能源消费总量和碳排放总量的17%。”绿色创新发展研究院（iGDP）绿色经济政策项目主任、高级分析师刘雪野在接受《金融时报》记者采访时披露了上述数据。

像纺织行业这样的企业如何获得转型所需要的资金支持？面对难识别、高成本的挑战，无论是绿色金融还是转型金融，如何提升各类相关主体参与积极性？这些问题正引发广泛关注。

“小而散” 纺织行业转型压力升级

“我们得先考虑生存。”一家纺织行业企业在接受调研时表示，“我们也知道国家的大方向鼓励‘减排降碳’，但技术改造、设备更新都需要资金，对我们来说有限的资金要用在刀刃上，我们得先活下去。”该企业负责人表示。

这一感慨绝非孤例。在国际市场准入门槛、供应链下游品牌客户要求不断提高、行业整体需求相对疲软的背景下，纺织行业面临重重挑战，特别是对中小纺织企业而言压力尤甚。

这正是浙江省纺织行业面临的现状。从优势来看，浙江省拥有完整的纺织产业链，且在全省范围内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地方产业集群。具体来说，化纤产业主要集中在萧山和桐乡地区，印染产业则以绍兴柯桥为核心，而服装产业在温州等地尤为突出；但是，随着浙江省对能源消耗、土地使用和环境保护相关管理愈加严格，浙江省的纺织企业的部分新增产能逐渐呈现向江苏、安徽以及东南亚地区转移的趋势。

从体量来看，浙江省的中小微企业占据了绝大多数，数量占比达到90%。这一“多、小、散”的格局在纺织子行业中尤为突出。在化纤和服装等特定子行业中，龙头企业在推动行业向绿色低碳转型方面发挥了显著的引领作用，但“通过实地走访了湖州、长兴、绍兴柯桥、杭州萧山和温州苍南等重点纺织企业，我们发现浙江纺织行业内的龙头企业或规模较大的企业有绿色低碳转型的前瞻性，但中小微企业对绿色低碳转型认知不足且缺乏转型的动力。”刘雪野表示。

据刘雪野观察，在绿色低碳转型过程中，纺织产业链上下游分布上有责任与利益分配不公平的特点——供应链上游品牌商的绿色低碳转型压力较大。尤其是在外贸业务占比较高的情况下，这种压力传导显得尤为显著。“目前，供应链的低碳要求是浙江纺织供应链上游企业拿到订单的普遍前提。浙江纺织供应链上游的制造商利润微薄，但却需要承担减排压力和责任。浙江纺织供应链上游企业的减排收益多体现在下游品牌和终端产品上，上游企业在减排过程中难以获得应有的经济回报。”她对《金融时报》记者表示。

此外，中小微企业受限于多重因素承受了更大的压力。“中小微企业面临的生存压力更大，普遍对绿色低碳转型的认知不足。”北京绿色金融与可持续发展研究院能源与气候变化中心研究员刘晶宁对《金融时报》记者表示，因此，中小微企业更愿意开展降本增效的短期行动，不注重开展具有绿色低碳减排效应的节能降碳行动。

更大的挑战还是在于能力不足。刘晶宁谈到，中小企业在政策上依赖性较强，转型行动主要依靠政府的行政推动，内生动力不足。在融资渠道、技术支持和人才储备方面，中小企业也面临明显劣势，使其开展绿色低碳转型行动更具挑战性，在申请绿色金融或转型金融支持方面更具有挑战性。

转型金融亟待破题

挑战重重，但并非无解。中小企业在绿色转型方面表现出的“相对意识淡薄”并非因为其觉悟不够高，而是其面临更为迫切的生存压力。归根到底，无论企业规模大小，绿色低碳转型如何帮助企业提升竞争力和盈利能力是他们共同关注的核心问题。

“大企业更注重长期品牌价值和市场份额的巩固与扩大，但对中小企业而言，他们更关注市场环境、内部实力和项目投资回报周期，尤其是在市场利润下滑、竞争加剧的背景下，转型投资趋于谨慎，通常要求2到3年内见效。如果能够通过转型直接降低成本并提升效益，他们也会积极参加。”刘晶宁如是分析。

金融支持十分必要，但又相当稀缺。不少受访者谈到，作为“两高”行业，浙江纺织行业在绿色转型过程中的金融支持仍显不足，面临着融资难、融资贵的挑战，迫切需要探索更完善的绿色金融和转型金融体系，以更好地助力行业转型。

“我们在和浙江省湖州市长兴县政府合作相关课题研究时，对方提出希望通过研究支持纺织行业地方性转型金融标准的落地工作，这为我们提供了具体的研究需求和应用场景。”刘雪野表示。

所谓转型金融，是指为应对气候变化影响，以完善绿色金融体系、支持高碳企业向低碳转型为主要目标，基于明确的动态技术路径标准，运用多样化金融工具为市场实体、经济活动和资产项目提供的金融服务，尤其是支持传统的碳密集和高环境风险市场主体、经济活动和资产项目的低碳和零碳转型。

此前，中国人民银行多次强调转型金融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基于我国“富煤、贫油、少气”的资源禀赋和传统高碳行业仍在国民经济中占据重要地位的现状，做好转型金融有其迫切性。中央财经大学绿色金融国际研究院院长王遥表示：“转型金融扩大了潜在发行人和投资者的可选范围，在收益和目标类型上更加灵活，可以不局限于绿色项目，而是涉及并聚焦于传统高能耗行业的碳密集型和提高碳捕捉效率等项目，从而创造更多投资选择。”

但是，目前转型金融标准体系有待健全。据了解，中国人民银行牵头起草的煤电、钢铁、建材、农业4个行业转型金融标准已经多次论证，正抓紧推动发布。更多行业标准还有待进一步推进。“标准的制定与落地尚需实践，这使得纺织企业和金融机构开展转型金融支持纺织企业开展绿色低碳转型工作中缺乏统一规范，影响纺织企业转型的推进速度。”刘晶宁表示。此外，她谈到，纺织行业具体的绿色低碳转型路线图尚未出台，行业在技术路径选择和优先行动方面缺乏清晰指引。

此外，记者了解到，区域差异与统计不足也影响了转型金融的落地。例如，湖州市和长兴县已建立地方性转型金融标准，但受制于碳数据统计和能力建设水平，地方标准的执行效果差异较大，影响企业和金融机构参与转型金融的积极性。

记者了解到，为了推动相关工作，北京绿色金融与可持续发展研究院于9月27日发布了《金融支持浙江省纺织行业绿色低碳转型》报告。“我们建议，要加速国家级转型金融标准出台，结合纺织行业特点，在第二批目录编制中优先明确企业转型项目类型和支持范围，形成明确可操作的标准；要制定行业转型路线图：明确纺织行业绿色低碳转型的优先领域（如绿色原材料使用、节能技术改造等）及分阶段目标，为企业提供清晰路径。”刘晶宁告诉记者。

攻坚“可识别”难题

当然，转型金融要落地，并非只要有标准就万事大吉。在鼓励转型金融发展的过程中，最常见的质疑是如何避免“漂绿”。从政策端来看，在“双碳”目标的指引下，高碳行业的贷款总量受到压缩，而转型金融旨在支持这些行业中可转型的经济活动。对此，中国金融学会绿色金融专业委员会主任马骏对记者表示，要对高碳行业中不可转型的部分继续压降贷款，对可转型的经济活动提供更多贷款支持。

这也提出了一个难题——如何识别高碳行业是否在真正降碳。

从技术层面看，当前浙江省级层面缺乏碳排放核算方法学。浙江省尚未出台针对纺织企业的统一碳排放核算方法学，且企业碳排放数据尚待归集和贯通。记者了解到，虽然包括湖州在内的一些地方先行先试，基于企业碳账户平台初步设定了转型目标阈值，但由于供应链上下游企业跨区域分布，获取辖区外企业的碳排放数据较为困难，导致对企业碳排放总量及行业水平的评估不够全面。

此外，在落地层面的一个重要挑战是——要被认定为绿色转型项目，企业常需面临高昂技术服务成本。

“对于资质不错的纺织企业，在授信额度和利率上不会面临较大的困难和挑战，特别是大企业可以拿到低成本的融资。他们对于是否认证为转型项目或绿色项目的积极性不足；而对于中小企业，为了获得绿色低碳转型贷款付诸的行动，需要时间、人力和资金成本，如制定减排路径方案、建立专人团队负责数据定期披露，投资技术升级改造等，与企业因为这些行动获得的政策优惠和利率倾斜相比，企业觉得不值。”一位业内人士表示。

面对识别纺织行业绿色项目成本过高、相对利率优惠不足以吸引市场主体的问题，刘雪野建议，各级金融管理部门与行业主管部门要加强沟通与协调，从标准扩容提升、增强政策激励力度等方面引领行业绿色低碳转型。她认为，鉴于国家级绿色金融标准仍主要关注“纯绿”行业，建议在省级或绿色金融改革创新试验区的地市级标准中，探索增设纺织行业的鼓励类项目。可参考国家发展改革委《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2019年版）》中的鼓励类条目，将高性能纤维开发、智能化纺纱工厂、数字化智能化印染技术等项目纳入地方绿色金融支持范围。

此外，针对转型金融支持浙江省纺织企业开展绿色低碳转型活动的政策奖补和贴息政策覆盖范围有限，有业内人士建议，鼓励金融机构为纺织企业提供定制化的转型融资产品，给予优秀转型金融案例奖励补贴，例如对转型保险进行保费补贴；国际资金方面，由政府部门出面牵头，积极争取多边开发性金融机构等低成本资金，降低纺织企业在提升能源清洁度、设备技术升级改造方面的融资成本。

更有针对性的、更多元的金融创新

“识别难”的问题对于银行而言也同样存在。除了技术难题，对行业发展逻辑的整体认知等也制约了银行“量体裁衣”。

目前，多数银行缺乏兼具转型金融和绿色金融知识储备的人才，专门负责转型金融的业务团队较少。在现有绿色金融、授信审批业务团队中，缺乏对纺织行业转型技术、产品详细了解的专业人士，因此相关业务的落地存在一定障碍。

例如，有业内人士提到，目前金融机构对企业“绿色行为”的认定更加偏向于生产端。据记者了解，专注于低碳涤纶技术创新的古纤道绿色纤维、通过化学循环再生技术实现废旧纺织品高品质再生的佳人新材料等企业均反馈现有金融支持体系无法匹配其独特资金需求，尤其是在回收再生产业链的资金与政策支持方面存在缺口。“现有金融工具更多关注生产端，而回收端的成本高、周期长，难以获得匹配的资金支持。”企业有关业务负责人表示。

对此，业内专家认为，可探索基于回收产品认证的金融产品，将企业产品的碳足迹与授信额度挂钩，提升企业参与循环经济的积极性。“针对成本较高的问题，可以探索建立纺织行业专项基金重点支持回收产业，提供针对回收环节的低息贷款、风险担保和税收优惠支持。”刘雪野表示，可借鉴绍兴集成电路产业基金模式，在纺织行业重点集群地区（如绍兴、湖州等）设立地方性绿色转型产业基金，促进区域产业优化与集群升级。与市场化、专业化投资管理机构合作，吸引和鼓励各类资本参与出资。

此外，刘晶宁则建议，可探索应用多元化保险工具。例如，针对中小微纺织企业融资难问题，浙江省保险机构可结合行业特性，开发绿色贷款保证保险产品，通过为企业贷款提供增信支持，降低银行的放贷风险，提升中小企业的融资可得性。此外，可参考湖州“绿色建筑性能保险”经验，覆盖绿色项目从建设到运营阶段可能出现的技术失效、效益未达标等风险。

来源：金融时报